当前位置: 三叉神经病专科治疗医院 >> 三叉神经病诊断 >> 弗洛伊德传第八章心灵的黑穴1
他们的儿子是在十二月初出世的。出于对夏科的尊敬,他们给他起名叫让?马丁。生下儿子后,玛莎十分得意。趁她睡觉的时候,西格蒙德出去走亲访友,满面春风地传送这一喜讯。等她醒来后,他扶着她从床上坐起来。玛莎的眼睛里闪烁的幸福和得意的神采,让西格蒙德感到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
“玛蒂,我的好妻子,儿子的降生算得上是男人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刻。现在可有人来继承我的姓氏了。犹太人总是对自己被描绘成东方人而恼火,但是在这一点上,在真心实意地渴望有一个儿子这一点上,这种描绘恐怕是千真万确的。”
“是呀,”玛莎表示同意,“对西方人来说也是如此。下次你要是看到去行洗礼命名仪式的基督教徒,你就跟着他们走进教堂,去看看那个父亲和儿子在一起的情景吧。难道查尔斯?达尔文不会说这就是人类至今不衰的原因之一吗?看来乳齿象和恐龙是不那么关心让儿子来继承祖姓的。”
西格蒙德轻轻一笑。
就在儿子出世后的二十四小时内,他从南希回来后的第一位精神神经症患者光临了他的诊室。到了周末,他手头已经有了四个非常有意思的病例。
冬天来袭。寒风从西伯利亚径直刮来。玛莎的枕头正好是在两扇窗子中间,吸收着从窗缝里钻进来的阵阵寒气,但是除了在窗帘外面再挂上一层丝绒帘子,让屋子变成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再烧起陶瓷炉,让它散发出尽可能多的热量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抵挡住这凛冽的寒风了。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削弱这场暴风雨的威力,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那些把瓦片从屋顶砸下来“劈劈啪啪”地摔碎在人行道上的冰雹。狂风掀翻了一辆又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人要么被从天而降的瓦片砸得半死,要么被狠狠地摔到街石上半天醒不过来。
第二天下午,暴雨过后,太阳忽然又露出脸来,还抛出一道长长的绚丽的彩虹,五色斑斓,宛如飘在城市上空的一条弓形锻带。
“这就是维也纳,”西格蒙德说,“它先把你冻僵,再把你淹没在多瑙河里,然后把你捞起来,投入彩虹的怀抱中,又轻轻地对你说:‘原谅我吧,我的孩子,原谅我用那天真的任性把你弄得惊慌失措!我仍然是爱你的,让我们到公园去欣赏音乐,去跳华尔兹,让我们去逛逛美食市场,品尝一下克拉科夫血肠和宫廷糕点。’”
在圣诞节的前一天,19岁的玛蒂尔德?赫贝尔小姐来找西格蒙德。她心情十分忧郁、烦躁。尽管西格蒙德多次给她提供暗示,要她清醒时照办,她却报之以阵阵泪水。而后,在一次治疗中,这位姑娘忽然变得健谈起来。原来她的忧郁症缘于同她的未婚夫解除婚约,事情发生在十一个月前。订婚后,她和母亲都发现她未婚夫身上有些品质她们不喜欢;但是母女俩都不愿退掉这桩婚事,因为这个年轻人又有钱又有地位。最后,是母亲把他们拆散了。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姑娘辗转反侧,考虑这件事处理得是否对从那时起,她就变得郁郁寡欢了。
西格蒙德相信自己能通过暗示疗法使她坚信那桩婚事是错误的,从而消除她的病症。遗憾的是,他没有办法让玛蒂尔德就自己的问题多谈一句。后来,她就不再来看病了。一个星期后,西格蒙德在卡索维茨研究所的一位同事对他说:“祝贺你,西格,你真‘身手不凡’,一下子就把赫贝尔小姐的病治好了昨天晚上我和她全家在一起,这姑娘情况不错,而且和母亲又处得很好了。”
西格蒙德欲言又止,决定先不承认——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治好玛蒂尔德的,而是匆匆赶到了赫贝尔家。他对姑娘说:
“我很高兴看到你身体康复,心情愉快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玛蒂尔德高兴地大声说道:“是的,我知道。在解除婚约一周年的那天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突然对我自己说:‘好啦,整整一年过去了。这件荒唐事该了结了!’”
又下雨了。西格蒙德在托钵僧教堂前面雇了一辆出租马车,把身子埋在马车的皮座位里赶回家去,一路上沉思着:
“玛蒂尔德并不是在解除婚约一周年那天醒过来时,‘突然’想到这件‘荒唐事’不该再继续下去的。其实,她在自己的无意识中早就做出了决定,要把她的爱情残余一直维持到解除婚约周年那天……就像是为死者守孝一年一样。我没能帮助她,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然而,玛蒂尔德已经向我提供了第一条线索:无意识心理中有一张如同古时的历法石柱一样准确的时刻表。”
如果说他在治疗这位由于失去未婚夫而患忧郁症的姑娘时算得上是交了好运的话,那么他在治疗下一个病人时可以说是倒了大霉。就在年的元旦前夕,他接诊了一个不能行走的青年男子,从症状来看显然是癔症。西格蒙德开始用催眠术进行治疗,以消除一些显而易见的症状:不能吃东西、小便失禁、对下山坡的恐惧。他成功地消除了一个又一个症状,结果却发现患者在完全摆脱了癔症后,又出现了一种多重器官硬化症。患者先前的精神性症状太严重了,也太多了,以致掩盖了这些肉体上的硬化症状。
在西格蒙德治疗的癔症患者中,男性远远少于女性,不过这只是因为,他暗自揣摩,男人要为养家糊口操劳,除非陷入使他们的生计面临威胁的精神危机,一般是不会找到医生门上来的。他诊治过的病情不那么复杂的男性癔症患者中有一个很有知识的人,医院做僵化髋关节伸展手术,髋关节松开时,他在旁边猛地听到一声响亮的“咔嗒”声,顿时感到自己的髋关节发出一阵剧痛,这种剧痛一年之后仍未消退。其实这个人的髋关节根本没有问题。西格蒙德很快就搞清了真相:这位本来并没有病的哥哥在无意中相信这种病痛是天生的。
病情更复杂一些的,是一位受到雇主虐待而变得狂暴的雇员。西格蒙德引导病人在催眠状态下再次发作。在发作过程中,病人重新经历了雇主辱骂他、用拐杖打他这一导致他发病的情景。西格蒙德致力于消除病人的这个精神刺激;但是几天后,病人又出现了一次同样狂暴的发作,彻底病倒了。这一次,在催眠状态下,西格蒙德也解到这位雇员在法庭上控告他的雇主虐待他,但是他败诉了。正是这次失败的痛苦不堪的挫折使他怒不可遏,导致了精神上的崩溃。西格蒙德无法把他治愈;他太老了,他心中感受的不公道太根深蒂固了;他只能满足于使这种狂躁略微减轻一些。
一小伙医生朋友现在组成了周末之夜的塔洛克牌俱乐部,成员有西格蒙德、约瑟夫?帕内斯、奥斯卡?李、莱奥波德?科尼斯坦、奥伯施泰纳,有时约瑟夫?布洛伊尔和弗莱雪也加入进来。他们经常要玩到深夜一点,特别是在帕内斯家里玩的时候,因为帕内斯总舍不得和朋友们分手。弗莱雪身体不佳,不便经常到外面走动,但是轮到他请客时他一定请朋友们到他家里去玩。在西格蒙德家,这些人总是在餐桌上玩牌,不一会儿,屋里那些结实的木头家具和皮椅子便都笼罩在云雾般的雪茄烟雾中了。深夜,玛莎和其他几位太太给他们端来抹着芥末或辣根的热香肠和维也纳卷饼。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这些情谊深厚的志同道合者便边吃边聊,讨论着一周来的新闻和各种趣闻轶事,谈论书籍、戏剧和音乐。在一个五月的夜晚,当他们离开帕内斯家时,玛莎问道:
“西格,对约瑟夫来说,熬这么晚是不是不好啊?”
“没什么,只要他像你今晚看到的那么快活就行。医生说他有两个病灶,但好像并没有越来越严重。”
冬天的严寒越来越不饶人。西格蒙德劝他的朋友去温暖的国家住上几个月。约瑟夫用他温柔的声音回答说:
“西格,我舍不得离开埃克斯纳和生理学实验室。我怎么能到随便什么地方闲坐着呢?这不也是一种死亡的方式吗?”
“不,这是一种冬眠的方式。等到我们把你的肺病治好了,你就可以一年工作十二个月了。”
后来,约瑟夫在一场夹着雹子的暴雨中着了凉,肺炎发作,第二天下午,五个医生朋友站在他的床边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了人世。也许是因为他体质娇弱,也许是因为他生性温柔,待人慷慨,约瑟夫一直是这个小团体里的宠儿。他的去世对西格蒙德来说更是难以忍受的损失;约瑟夫?帕内斯是他整个医学院时期的同窗好友,没有约瑟夫和索菲的1,盾“弗洛伊德基金”,他就无法接受校方的出国奖学金。
在一个天色阴沉、细雨蒙蒙的雾天,他们在中央公墓埋葬了约瑟夫,他的朋友也都参加了墓畔的祈祷。布吕克教授不顾自己抱病在身,由埃克斯纳和形容憔悴的弗莱雪陪着来到了公墓。然后,他们回到帕内斯家去安慰遗孀,女仆送上了咖啡茶点,大家都怀着深厚的感情谈论着约瑟夫。他们在阴冷的暮色中坐着马车回家,西格蒙德和玛莎搂在一起,心里难过极了。
一个婚姻生活很幸福的年轻女子被带到他这里来就医。在孩童时期,家里人经常发现她在早晨处于一种麻木状态,四肢偶硬,嘴巴张开,舌头往外伸出来。这些症状现在又开始复发了。发现这位病人对催眠术没有反应,西格蒙德便暗示她谈谈童年时代的经历。她讲了她的房间,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袓母,她所喜爱的一个家庭女教师。从这些谈话中,西格蒙德没发现什么有用的材料。一位当时照料过这家人的老医生来帮他的忙了。这位医生曾觉察出家庭女教师与这个小女孩交往过于密切,就提醒她的祖母暗中留意。老太太报告说,女教师惯于在全家都入睡后到女孩的床上去找她,并在她那里过夜。从各种迹象看,她对这个女孩肯定做了不正常的事。女教师当即被辞退了。当西格蒙德感谢老医生为他提供这个线索时,医生迷惑不解地问:
“现在你打算怎样做?”
“我认为只有把真实情况告诉她,没有别的办法。虽然她当时还是个小孩,显然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那段经历已经深深地埋在她的无意识之中,她永远不可能依靠自发的努力把它挖掘出来。这样,她的病症就有可能持续若干年,不断发作。如果我向她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个记忆被压抑了,并告诉她类似的记忆在日后的生活中还会继续散发毒素,我想她就会明白自己一直是在身受其害。即使这种症状再次发作,她起码也能了解它的起源,从而有机会同它搏斗。”
这位年轻女子平静地接受了这番解释,没有产生任何情感上的波动。几个月后,她的家庭医生报告说她显得很健康。这一病例证实了西格蒙德越来越肯定的结论:童年时代发生的事件,尽管孩子们当时并不能理解,必然会在无意识心理中刻下道道疤痕。这些疤痕在以后的生活中随时都可能化脓,摧毁一个在其他方面完全健康的人。他相信,作为一位医生,了解到这一点是极有价值的。但他又问自己:这位病人幼时的病症为什么会在现在这个时刻复发呢?
他在治疗一位36岁的男病人时取得了奇迹般的成功。对这位病人,他在自己的诊室里无计可施,最后把他送进了一家疗养院。不料在疗养院住了一星期后,这个病人开始恢复健康,面部抽搐和口吃的症状消失了,吃得好,睡得香,再也不偏激了:而且能够集中精力考虑一些与他密切相关的问题了,而他本来就是因为不能集中精力才丢掉了在维也纳一家银行的重要职位。西格蒙德每周去看望病人一次,过了三个月后便建议他回家。但病人明确表示不愿离开疗养院,听到西格蒙德的提议几乎要发起火来。他的家庭并不缺钱,他就在疗养院留了下来。到了第六个月末,他自己来到了西格蒙德的诊所。他一到,西格蒙德就对他说:“你算得上是这个城里任何一位医生都从未获得过的最伟大的活奖状了。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使自己的身体恢复得这么彻底呢?”
这个人诡秘地眨了一下眼睛回答说:“治好我的病的人就在隔壁:一位非常迷人的女病人。从第一个周末起我们每天晚上都同房睡觉,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期。她两天前刚离开疗养院。我常想那个女人也是你的病人,她也有那样的苦恼,而且让我们做邻居也许是你故意安排的。”
精神神经症的每一个病例都各不相同,都非常有趣。伴随着成功的是不计其数的失败。特别是在年轻男子、那些性格脆弱的年轻男子中,成功的机会就更少了。他们经受着他在女病人身上见过的每一种精神上和情感上的折磨,但还有其他许多症状是他从未在病人身上见过,也从未在书中读到过的。他还无法捕捉到造成这些病症的根本起因,就连他怀疑为同性恋的那种病例的起因他也没有把握。在他看来,从患者的无意识中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既不可思议又毫无意义的大杂烩。出于无奈,他试用了利波尔?贝恩海姆只求消除病症而不求了解观念性病因的方法,但大多数病人不是拒绝他的暗示疗法,就是不能按照他的暗示去做。对于这些失败他非常急躁。这些痛苦的疾病都源于无意识中的某个关得死死的区域,而他却没能找到一把钥匙去打开它。
就是这个无意识心理,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志趣和目标。在每一个病例的详细记录中,都充满了他自己的思索、推测和探求。他可以想象,当安东?冯?列文虎克①用自己所改进的显微镜进行观察,从而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看清麇集的原生物和细菌的人时,他的心情是什么样的,现在西格蒙德似乎也体会到这种滋味了。他想道:“无意识心理将成为我的折射显微镜。它将引领我对人类行为疾病的起因及治疗进行科学的识别和描述。我将成为它的一名助产士;不!我怀着如此强烈的激情,怀着一个颤动着的生命,我无疑将成为它的母亲。”他装出恐惧的样子猛地举起双臂,“但愿这婴儿不是一个双头怪胎!”
2
消息不胫而走,人们都知道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一位诊治那些被委婉地说成“妇人之患”的专家。30岁上下的主妇们开始接连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诊室里,吞吞吐吐地试图描述那一系列自己的家庭医生诊断不出的时好时坏的病症。他对每个病人都进行彻底的体格检査,如果由于经验不足而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就把她们送到有关专家那儿去会诊。在大多数情况下,患者并没有器质性疾病,总要经过足够时间的耐心询问才能把问题搞清楚:她们的麻烦来自约瑟夫?布洛伊尔曾形容过的“夫妻床上的秘密”。只有偶尔几次,他能针对病人的症结很快找到一条可以识别的线索,或者做出颇有先见之明的推测;因为这些女人都是在约束甚至扼杀一切有关性爱的联想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们不能谈论这些忌讳的事情,就是在医生面前也是如此。不过,有时也会有人羞羞答答、吞吞吐吐、躲躲闪闪地吐露出一些真情:丈夫又粗鲁又急躁,一点都不体贴,从不控制时间以便让妻子也得到满足,“像只野兽一样扑上来,又像只野兽一样滚下去。”
尽管西格蒙德了解到了这些真情,并且也知道了他的病人为什么会神经质地感到痛苦,他却没有办法来改善这种状况。
一个维也纳男人如果被妻子的医生请去,并被告知说妻子生病是因为他的性交方式不对,他肯定会暴跳如雷。
这是年轻学生、士兵、闲逛的市民、俱乐部的会员、商人等在咖啡馆里彼此谈论的话题,这些人甚至会对最不堪入耳的生理细节津津乐道;但是在家庭中,在婚姻生活中,所有这些话题都是禁止的,都被当作不道德或者堕落的。随着他的病例记录的积累,这种两面性所造成的不幸之严重表现得日益明显。这些可怜的女子痛苦地绞着双手,扯着手帕,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其他神经病学专家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她们摆脱这种凄惨的处境。他的一些“妻子病人”甚至将终生遭受这种病的折磨。
从每一个精神神经症的病例中,他都可以了解到无意识的某种新的、巧妙的活动方式。23岁的伊尔莎小姐是一个生性活泼、天资聪颖的姑娘。她的父亲,—位老医生,把她带到西格蒙德这里来求诊,并执意要留在诊室陪着。一年半来伊尔莎一直双腿剧痛,无法走路给她看病的第一位医生曾诊断是多重硬化症,但是神经病科的一位年轻助理医生认为他从病情中看出了癔症的症状,因此建议把姑娘送到弗洛伊德医生那里去治疗。整整五个月里,伊尔莎每周来三次。西格蒙德给她做强力按摩、提高电疗机的电压,并在催眠状态下提出各种方式的暗示,以消除她的疼痛。尽管伊尔莎始终表现得很愿意接受治疗,但所有这些疗法都无济于事。有一天,她步履蹒跚地走进他的诊室,父亲搀扶着她,她同时还用一把当拐棍用的雨伞支撑着。西格蒙德对这个姑娘不耐烦了。当她进入睡眠状态后,他大声喊道:
“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天早晨你那把雨伞就会在你手中折断,你不得不扔掉它自己走路了。”
他唤醒伊尔莎,心里暗暗责骂自己不该发脾气。第二天早晨,她父亲没有提前打招呼就来到他家里。
“你猜伊尔莎昨天干了些什么?当我们沿着环形路走去时,她突然唱起席勒的《强盗》中的‘自由领导着我们’。她用雨伞在人行道上打着拍子,最后把雨伞折断了!多少个月以来,她第一次不靠雨伞当拐棍走路了。”
西格蒙德吐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在我来说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暗示,你的女儿却把它巧妙地变成了一个高明的建议。”他知道贝恩海姆或者利波尔一定会满足于这样的疗效。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向前凑过身去,“但是,单单折断雨伞是治不好伊尔莎的病的。我们必须了解一下在她的心中埋藏着什么造成她不能走路的联想。”第二天他让伊尔莎入睡后,立即要求她讲出来,就在刚刚开始腿痛之前她受到过什么感情上的刺激。伊尔莎平静地回答说,她受到的刺激是一个年轻漂亮的亲戚去世,因为她曾考虑过要和这位亲戚订婚。西格蒙德鼓励她说出她对那个人的感情和对他去世的悲伤。伊尔莎的回答平淡极了,西格蒙德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路子。两天以后伊尔莎来到他的诊室时,又为自己找了一把雨伞来当拐棍了。西格蒙德催她入睡后,厉声说道:
“伊尔莎,我根本不相信你表兄的去世跟你的病情有什么联系。我认为你定遭遇过别的什么事件,那事件对你的感情和生理都是至关重要的。除非你告诉我那是什么事件,不然我就无法帮助你。”
伊尔莎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压低嗓音,嗫嗫嚅嚅地吐出了一句很长的话,从中他只能分辨出“公园……陌生人……强奸……流产”这几个词。她父亲忽然伤心地抽泣起来。西格蒙德把姑娘唤醒。父女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出了诊室。从此,西格蒙德再也没见到这位病人,也没有人送来任何事后的解释。如果这一折磨不能解除,她很快就会卧床不起,因为只有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情况下她才会有安全感。他相信:如果他有办法让伊尔莎回来再继续两三个疗程的治疗,也许一个人来更好,他就能够让她看到她即将面临的瘫痪和早期的不幸遭遇之间的联系,也就有机会使她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尽管她曾经遭受过惨痛的打击,她仍然可以终生依靠自己的力量走路。
在给伊尔莎治病的同时,他还处理着另一个病例。这位患者叫罗莎莉娅?哈特维希小姐,是一位嗓音极美的年轻歌唱家,正在进行歌剧和音乐会演出的训练。人人都相信她是个前程远大的音乐人才。然而没过多久,她的中音区突然出现了缺陷。只有在焦躁不安的时候,她才能唱出降半音。她的嗓音成为极大的障碍,使她无法再继续她的音乐生涯。西格蒙德让她沉睡,鼓励她多谈。她是在一个弟妹众多的家庭中长大的,她的父亲生性残暴,不仅在生理上虐待妻子儿女,而且在家中公开他和佣人的性关系,以此从心理上摧残家人。当母亲去世后,罗莎莉娅承担起保护弟弟妹妹的责任。在她下决心为保护幼者而斗争的同时,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抑制着她自己对父亲的仇恨和蔑视,强咽下那些她多么希望狠狠向父亲拋去的严厉斥责。每当她硬憋住一句怒气冲冲的答话时,她就感到喉咙里有一阵沉重的压抑和剧烈的刺痛。
西格蒙德再三催促她在催眠状态下说出多年来一直想对父亲说的话,并用她一直想用的最严厉的措辞来讲。罗莎莉娅以愤怒到了极点的措辞吐出了多年的积愤。她的降调问题解决了,但是由于罗莎莉碰与一个姑妈闹起了纠纷,治疗工作只好提前结束。
知识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有时还会积满残渣污垢而停止流动,有时又会干涸。然而现在,在西格蒙德看来,它却变成了一股汹涌的激流。他紧接着发现——这个发现一直在努力穿透包裹着无知的硬壳,钻进他的意识——在他行医生涯的某个方面,他不仅充当了白痴,而且还充当了骗子。在他开业前期的五年里,他一直不加考虑地对病人使用威廉?埃尔布的《电疗手册》上的电疗处方,竟是一套信口雌黄的谎言!
倒也不能说埃尔布教授是有意骗人。他不是发明了一个复杂的系统吗?什么欧姆、电流,还有镀镍的黄铜电极板裹上海绵、法兰绒和亚麻布;他不是还运用一大套复杂的数学公式推导出了“电疗学精华”吗?西格蒙德把这套东西背得烂熟,简直是当作圣经来用了,如今想来真是懊悔不已。他想起这段经历不禁感到害怕,自己竟然欺骗了那么多病人,竟然会相信埃尔布书中这样的话:“这种疗法具有魔术般神速和强大的效力,即便最有经验的医生也常常为之惊叹,我这样说绝不是夸大其词。”
“决不能再夸大其词了!”西格蒙德用他少有的发誓的口气说道,“那些电极无非只有糖药丸那么点价值。我不过是让病人的肌肉放松了几个小时,他们的病症却连一欧姆都没能消除,可我居然还要收他们的钱,真是太不像话了。幸好我收取的诊费还不算高,使用的电流也不算大。然而欧洲、英国和美国的每一位神经病学家,甚至包括伟大的休林斯?杰克逊,多年来一直在使用埃尔布的感应电疗法。这么长时间了,我们怎么会一个个都瞎了眼睛呢?埃尔布贏得了国际声望,而病人得到的却只是一门和颅相学一样的伪科学。”
这时,他正在约瑟夫?布洛伊尔的图书室里大谈这个问题,布洛伊尔听了他这番措辞激烈的话便笑嘻嘻地说:
“我说,西格,是你在夸大其词。感应电疗法至少可以像冷水浴和热水浴、杰克逊氏休息疗法或者溴化剂一样有效吧。”
“那种东西是……完全等于零!当然,休息、航海、高级食品等,是能创造出一种更好的物质条件。但是你我都知道,它们也能钻进无意识的丛林,去抚慰在那里徘徊的恶魔,甚至可以说,一杯啤酒就能浇灭一场威胁这些恶魔的森林大火。”
约瑟夫用手心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他感到苦恼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地做出这个动作。
“那么,西格,如果我们公开承认自己再也没有可以用的工具了,我们不也就完蛋了吗?”
西格蒙德的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
“我们有我们的新路子,约瑟夫,也就是你在治疗贝莎?帕彭海姆时开始使用,而我一直在发展的那个新方法。那才是真正的治疗工具。”
约瑟夫的目光越过西格蒙德的头顶盯着墙上的书。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约瑟夫来到西格蒙德的书房,和他讨论一个年轻女病人的病例,因为他发现这个病例从医学角度解释不通。等他重复说了一遍症状后,西格蒙德说:
“约瑟夫,我觉得这好像是假孕症。”
约瑟夫凝视了他一会儿,眼神显得焦躁不安,然后一下子跳了起来,没道一声晚安就匆匆走了。玛莎看着他慌慌忙忙地穿过休息室,从前门跑了出去,便走进书房问道:“约瑟夫怎么了?”
西格蒙德一反常态,用手指抓起胡子来,表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态。
真是难以想象。他要听听我的诊断,可是当我大胆地提出一种推测时,他竞像林子里的小鹿一样跑掉了。
3
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奥利弗在年2月出世了。很明显,他们必须搬家了,因为现在的住处没有合适的婴儿房。生活中发生这样的变化总是一个难题,它等于公开承认自己最初的选择是轻率的。事实上,他们的搬迁本身就预示着不稳定。弗莱雪发表了这样的高论:“实际上,维也纳人对自己的住宅要比对自己的配偶更加信誓旦旦、忠贞不渝。
他们在“安抚楼”的租约到七月就要满期了。几个月来,每当看到街头竖有“出租”的牌子时,他们总要进去看一看,前后已经看了几十所住房,但是没有一处称心如意。后来,在七月份一个惬意的下午,当时玛莎和孩子们都住在塞莫林附近雷兴瑙的一个别墅里,西格蒙德出去沿着多瑙河散步。他平时最喜爱这样的溜达。他漫步在柳枝轻拂的绿荫中,欣赏着一座座大桥飞架两岸的壮观景象蜿蜒的河水环抱着苍翠的维也纳森林,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运河对岸,灌木丛郁郁葱葱,玫瑰和天竺葵花团锦簇,金盏草和羽扇豆生机勃勃。河水迅疾地在岩石垒成的堤岸中流动,呈现出一片暗绿色。年轻的母亲轻轻地摇动着躺在高悬着的摇车中的婴孩;市民们沿着低低的棕色石墙坐在长発上,脸朝上对着太阳,双眼紧闭,像金丝雀一样闲适地吮吸着光和热。
他走过旧货市场,维也纳的一个历史悠久、货色丰富的街头廉价品市场,又穿过贯通五条街道的广场,登上了伯尔格街,人称“高山街”,因为它是维也纳最陡峭的街道之一。布吕克教授的实验室就在这条“高山街”的顶上,西格蒙德经常去那儿,每次都是甩开大步走过三个街区,便开始往上爬。这天,在19号门前他突然站住了。街门的钩子上挂着一张印刷的告示:“房屋出租”。他迅速上下打量了一下街道,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起来:它非常宽阔,两旁啬立着一幢幢五层楼的住宅,底层有几家商店,对面是外贸学院。这是一条颇为体面的中产阶级商业街,房子的正面装饰着不算太多的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海格立斯的雕塑,人行道是用普通的8厘米见方的小石块铺成,嵌成一个个半圆。
街门没有锁,他走了进去,穿过门厅招呼房屋管理人。他一边站在敞开着的庭院门口等着,一边打量起来。庭院里有四棵遮荫树,一片精心修整的草坪,几处开着花的灌木丛,后面有一个古典风格的圆柱式凉亭,亭里有一个喷水池和一座少女的石雕像。这庭院的景色给他一种安逸的感觉。
管理人领他走上一段很陡的楼梯,经过一间他当单身汉时住过的那种建在楼梯中间的房间,来到空着的二层。他一跨进房门,立刻就感到眼前一片开阔:顶棚约有4.5米高,空气流通,阳光充足。门厅是独立的,他用脚步测了一下,约有5.2米长,3.7米宽。他看见左侧有两扇玻璃门,下面半截是不透明的。推开其中一扇,他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间拼花地板的大房间。尽管屋里没有俯瞰街道的窗户,但整个房间仍然沐浴在从最里面的玻璃门廊射进来的阳光中。
他走进一间宽敞的卧室,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花园般的庭院;斜对面的角落里还有一间相当宽敞的卧室,可以容纳好几个孩子。第一间卧室旁边有一间舒适的洗澡间,长长的珐琅浴缸上安装着热水器,抽水马桶砌在一个髙出地面的平台上。紧挨着洗澡间有一个大得足以装下全家衣服的落地式大壁橱,还有几个固定在墙上的抽屉和架子,可以用来放内衣、枕头、毯子什么的。洗澡间和壁橱都有窗,可以透进阳光所有的房间都打扫得比较干净。他心想:“我细心的玛莎会使出家庭主妇的本领,在它们身上创造出奇迹来的。”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心里已经租下了这套房间。
他穿过门厅,打开临街房屋的门。在他右边是整座楼里最豪华的房间,有三扇双层窗俯瞰着伯尔格街,中间高悬着吊灯两扇精致的雕花木头移门在他眼前敞开着,他可以看到另外两个房间里的摆设。镶着四方形花卉图案的地板远远延伸开去,连接着三个房间。每个房间从墙壁到顶棚都是由双曲型墙板构成的优美造型,显得静溢、悦目而又富有装饰性。
他走进5间屋子的居中那间,也是最小的一间,他心里盘算着把它当作诊室或书房;然后他又走进角上那一间,这是理想的餐厅,门后正好是厨房。他几乎不打算看厨房了,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仔细观察一番为好,以便精确地去向玛莎报告,厨房是他们在“安抚楼”的厨房的两倍,墙两侧都有直伸到顶棚的碗橱,脚下是红白两色的方格石板地,靠墙有一只六眼的煤炉,窗下摆着切菜用的桌子,从窗口射进的一束光柱恰好落在上面。当他跟着管理人穿过这些空荡荡的房间时,他有一种重游旧境的感觉,仿佛他以前就见到过这里的一切。他问了问每年的租金,没想到比“安抚楼”公寓的租金还略微便宜点。按照公认的说法,这个地区不如他们目前在苏格兰环行路的地段堂皇,有些人也许会说因为这一带靠近旧货市场,在维也纳的等级观念中也就降低了地位。
“但是,”西格蒙德盘算道,“这儿有好几趟电车通向下面的广场,就在上面的拐角处还有一路电车沿着魏林格街开行。出租马车也很容易通达,因此我的病人到这里来一点都不难广场的五个街角上都有商店,从这里到多瑙河岸还有好几个公园,孩子可以到那儿去玩。我们必须租下它,这屋子对我们是理想的选择。”
他心里真想当场租下这套房子,但是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跟着房屋管理人走下楼去。走到那个比楼下的门厅高十级台阶的房间前时,他停下了。
“谁住在这儿?”
“一个老钟表匠,单身汉,叫普勒扎,在市中心开一家在墙上捅了个窗口营业的小钟表铺,白天整天待在那儿,晚上就和他那些同业会朋友一起泡在咖啡馆的角落里。不知他租这屋子做什么用;每个季度缴房租时,他总要发一通牢骚,嚷嚷着要搬走。”
西格蒙德忽然来了兴致。
“我可以看看这间房吗?就看一会儿?也许等那位钟表匠不愿意再为这房租发牢骚的时候,我会把它连同楼上的房间一起租下来的。”
他往房屋管理人手里塞了几个十字辅币。门打开了。原来这里面有五个不大却布置巧妙的房间,布局仿照楼上那套房间,只是面积小得多,也没有临街的一排房间。有一个可以给病人用的小休息室和客厅,后面两间相连的卧室可以改成诊室和书房,一间壁橱似的小厨房,对家里来说没什么用处,但是用来消毒器械却很合适。
“这屋子要多少房租?”
当房屋管理人告诉他以后,西格蒙德高兴得差点儿喊出声来;这两套房的租金加起来比他们住了五年的那套公寓的房租高不了多少。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当即从皮夹里拿出一张钞票,塞到对方手中。
“这是我的定金。我得把这事告诉我的妻子并带她来这里……”
“我懂了,医生先生。我亲手收下这钱,一定也亲手为你保留楼上的那套房。”
当他把玛莎从雷兴瑙带来时,玛莎并没有流露出多大的热情。放弃她的新厨房、新浴室去住那旧房子,她当然不太乐意;然而当她走进那些空气新鲜的大房间,看见那高高的装饰漂亮的顶棚和雅致的拼花地板,发现整套房间有他们现在住的两倍那么大时,她脸上开始露出喜悦的神色。她挽住丈夫的胳膊,温柔地冲他莞尔一笑。
“这将成为一个家族的祖宅,”她细声说,“有了这么大的房子,永远都不用愁住不下了。”
七月中旬的酷暑把维也纳人赶到山里去了。他在“安抚楼”的诊室桌前坐了好几天,也没有一个病人来按他的门铃。随着全部收入的减少,他不得不停止抽进口的哈瓦那雪茄(他格外喜欢这种雪茄,每天要抽十几支),而改抽特拉布克雪茄,这是他从邻近的烟草店买来的一种味道较淡的小雪茄,算是奥地利烟草公司产品中的佼佼者。唯有《论失语症》一书的出版才减轻了他的苦闷。接到出版商的通知书说已经正式发行后,他便到书店去了。书店里,在一张堆放着其他医学书的桌子上,放着十本他的书。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浏览了扉页、目录和正文,顿时感到一阵喜悦之情流遍全身。这是他写的第一部书,从此他就正式跨入了医学著作出版领域的大门。作为译者,他的名字曾在三本书中出现过;但是这本书是完完全全由他一个人创作完成的。没有他,这本书将永远不会出现在世界上,他像曾经抱着刚刚诞生的玛蒂尔德、马丁或者奥利弗一样满怀深情地用双手捧着这本书,捧着这个从他的智慧中诞生的活生生的、会呼吸、会说话的小宝贝。
他拿了一本夹在腋下,又请店员包好第二本给约瑟夫?布洛伊尔医生送去。他没有自己送去,是因为他想让这位朋友在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读到这句他一直保密的献词:“为表达友谊和敬意,献给约瑟夫?布洛伊尔医生。”他并不指望约瑟夫在当天白天甚至当天晚上就读完这本足足有一百几十页篇幅的书。也许第二天下午约瑟夫会到他这儿来喝咖啡,或者和他共进晚餐。
但是第二天约瑟夫没有露面,也没有任何消息,第三天也如此。西格蒙德不明所以。第三天下午,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焦躁的等待,便心急火燎地穿过斯特芬广场直奔布洛伊尔的住处。玛蒂尔德热情地接待他,他立即明白她还没有听说那本书的事。
“约瑟夫在图书室,西格。直接去吧,我就把茶点送去。”
约瑟夫正伏案写作。他抬起头,看见西格蒙德进来,眼睛眨了几下,西格蒙德想:“他不高兴看见我!事实上他的神情有些尴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大声问:“约瑟夫,你收到那本书了吗?”
“是的,收到了。”
“你忙得没时间看?”
“我已经看过了。”干巴巴的回答。
“那你不喜欢!”
约瑟夫略显鄙夷地把肩膀往下一沉:“并不是百分之百地坏。”
西格蒙德的感觉就好像有人打了他一记耳光一样。
“你找不出任何好的地方?”
“……也许,这本书文笔不错。”
“谢谢,约瑟夫,我倒是一直渴望成为伟大的文学家的。”他语气严厉起来,“这本书的科学内容怎样?这项精神病学的新探讨怎样?”
“我认为你不应该把这两部分,肉体的和精神的,合二为一。它们总要分道扬镳,就像势不两立的对手一样。说真的,你已经习惯于攻击每个领域的权威人士,那些医学界最受尊敬的人……没有人会感谢你那套新的异端邪说,什么心理因素与失语症的关系就像生理功能失调与失语症的关系一样重大,不用说,沃尼克、希齐格、利希海姆这些人更是不会感谢你的。”
“我并不想得到别人的感谢,约瑟夫,我只希望有人对我的论据做出客观的分析。”
约瑟夫没有回答而是按铃叫来了女佣。佣人一进门,约瑟夫便问道:“雷希伯格医生到了没有?”
“没有,先生。”
“他一到请马上把他带到这儿来。”
西格寶德感到失望极了。等佣人走后,他灰心丧气地说:
“约瑟夫,我那句献词你提都不提。我是想向你表达敬意,原以为你会高兴的。”
“……是啊,多谢了。”
佣人把雷希伯格领了进来。他一看见西格蒙德就好像要向后退。西格蒙德推测:“看来他和约瑟夫已经讨论过这本书了,他们不赞成。他的窘迫说明了这一点。”他快步走到门口,咕哝了一声“再见”,看也没看他俩一眼,就出门走了。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朝他那空无一人的家走去时,许许多多的话在他脑子里翻腾着。他把双脚插在那些薄薄的花岗石碎片中。
“我和约瑟夫的分歧越来越大。为什么呢?每走一步,他都和我保持一致,然后一下子把我的结果抛到一边。我那情意深重的献同只不过使他更尴尬而已,就好像医学界会因此而要他对这本书的内容负责似的。然而他和我一样明白,在语言障碍的背后隐藏着观念性的原因,他也和我一样明白,无意识可能是躲在失语症背后的恶魔。他为什么这么不愿意承认这些事实呢?”
一场没完没了的大雨冲走了酷暑天气潮湿,加上没有病人来求诊,使他烦躁不安。当他星期五晚上来到山边时,雨下得更大了。他认为在大雨中锻炼一下可以驱散他的郁闷,所以他好歹还是爬上了拉克斯山,一路还摘了些薄雪花草带去送给玛莎。玛莎紧紧捧住所有的花草。他没有看到满脸笑容、喜气洋洋的玛丽,原来她已经辞掉这里的活儿出嫁了。玛莎雇了个名叫南妮的老保姆顶替她,是不再需要用她的朋友推荐来的。第二天他闷闷不乐地围着别墅溜达时,断定老保姆对孩子没好处。他对玛莎抱怨说:
“马丁是个好孩子,惹人爱,脾气好又聪明。你注意到了吗,他已经能说好多词儿了?但是,那个老古董似的干瘪老太婆会毁掉我们的女儿。玛蒂尔德变得调皮了,不肯听大人的话,我相信她是故意的,我不管对她说什么,她总是回答一个‘不’字。再说,南妮没有权利这么恶狠狠地数落孩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训训她。我希望我们搬到伯尔格街去的时候你不打算把她留下。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多给点钱让她当养老金。
玛莎的回答既温柔又坚定:
“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去爬施内贝格山?那里的空气会对你有好处的。请不要为玛蒂尔德操心,这只是个过渡阶段。到明天或下星期她就又变成你疼爱的小姑娘了。”
施内贝格山驱走了他的烦躁,也驱走了约瑟夫的反对引起的不快。他回来时感到很累,便在装满热水的浴盆里好好泡了一阵,然后带玛莎到一家啤酒馆去吃晚饭,在那里他们一起唱着流行歌曲,又把一切烦恼抛到脑后了。
4
一位以前治过的病人把他推进了一场激动人心的探索之中,也使他与约瑟夫?布洛伊尔得以和解。卡西莉?马蒂亚斯太太,45岁,身材高大,头发淡黄,粗重的眉毛、鼻子和嘴巴就像部队在阅兵场排分列式那样整齐地排列在她的糊圆形脸上。她是一位天资聪慧、感觉敏锐的女人,写过不少诗,西格蒙德发现她的诗中有种成熟老到的风格。一年前的一天深夜,布洛伊尔医生曾把西格蒙德召到马蒂亚斯太太家中,西格发现这位太太遭受着集中于牙齿的剧烈神经痛的折磨。他了解到,十五年来,这种神经痛她每年都要发作两三次。有一次,她一连痛了几个月,家里便请来一位牙医,将此诊断为牙根蛀空,拔掉了七颗牙西格蒙德检査了她的口腔其他部位之后,怀疑拔掉的那七颗牙都是完好的。其他牙医也一直打算再拔掉几个据他们说是有毛病的牙齿,但是卡西莉渐渐“练”出了一种高招,使他们的打算一再落空——每次在医生预约要再消灭几颗“罪恶之牙”的前一夜,她的面部神经痛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一些多年来为她看病的医生,分别使用感应电牙刷、清洗剂、“饮水疗法”等来除去那一点点尿酸的痕迹。哪个办法都没能见效,这折磨人的疼痛总是有规律地持续五到十天,然后就跟刚开始出现时一样神出鬼没般地消失了。维也纳医学界的教授们公认这是“风湿神经痛”。
除了表示同情或使用溴化剂使她入睡外,西格蒙德也无计可施。第二天早上,她穿着一身自己设计的花格毛料西装走进西格蒙德的诊室,高高地站在西格蒙德面前,眼睛里闪着光,用一种清晰而又没有感情的声调说:
“医生先生,你是不是认为可以为我施用催眠疗法?我听说你多年来治好过一些病情和我相同的病人。”
“布洛伊尔医生对你施用过催眠疗法吗?”
“没有,我也没有提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我的面部疼痛简直无法忍受,而且至少要持续一周。如果你相信催眠疗法有可能治好我的病的话,我恳求你试一试。”
西格蒙德向那无名的神灵发出无声的祈祷:
“很好,坐在椅子里放松些。闭上眼睛休息,脑子里只想着睡觉,轻松些,好极了。你现在马上就要入睡了,安安静静地、轻轻松松地、高高兴兴地睡吧……睡吧……睡……”
他的声音温柔、镇静、悦耳,但是等她睡着后,他立刻改变了声调和方法,语气变得非常严厉,用肯定的词句告诉她:她并不是无可避免地要遭受面部神经痛的折磨;她自己本身就具有消除痛苦的力量;她的三叉神经的第二分叉和第三分叉发炎并不足以引起神经痛;只要她想不痛就能不痛;凭她的智力,凭她对付生理疾病的能力,是完全可以战胜一直摆布着她的这种小小病痛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必须对她的疼痛下一道特别有力的戒令,比我使用过的任何戒令都更有力。既然她主动要求我釆用这种疗法,她就应该能够承受住一个实际上比命令还要强硬的暗示。”
他把这位太太叫醒,问道:“你现在感觉怎样,卡西莉太太?”刚才那种教官似的态度又不见了。
“……我想,好一些了。”她用手指尖试着在面颊上神经痛的部位摸了几下。“还有些疼,不过明显地减轻了。现在是隐隐地疼,不像原先那样疼得灼人了。”“很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今晚再去给你治疗一次。让我们试试看,能不能在这种疼痛像平常那样自行消失前就把它消除。”
他为卡西莉太太做了三次催眠治疗,对她暗示说:尽管最初的轻微神经痛并非她有意编造出来的,但她实际上已经把这种正常的始发病当作动力,就像在格劳格内兹车站连接后,拉着列车上山去塞莫林山区的火车头一样,引发了她自己所谓的牙齿“灼人的神经痛”。他还暗示说:如果她下次再感到第五脑神经有刺痛,她完全可以不理睬它,因为它不会导致颚骨或牙齿的剧痛。
治疗生效了。卡西莉的神经痛消失了。她安然无恙地度过了神经痛本来要复发的那个阶段。西格蒙德问道:
“约瑟夫,我们现在不用再怀疑她十五年来神经痛的真实原因了吧?”
“你确信它是某种形式的癔症吗?”
“还有什么其他解释呢?我并不能靠暗示来治好器质性疾病。谁也不能。”约瑟夫向这位比他年轻的同事投去有些怀疑但又是赞许的目光。
“不要高兴得太早。卡西莉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女人,她还有六七种其他怪病,打从她结婚那天起就把维也纳的医学界都难住了。”
现在,一年已经过去了,他再次被请到马蒂亚斯的家中。他一到那里就发现卡西莉的神经痛又严重发作了,而且仍然集中在牙齿周围。他断定,只有找到根本原因,他才能根除这种癔症性的神经痛。他使卡西莉进入了睡眠状态。
“卡西莉太太,我希望你回忆一下第一次引起你神经痛的那个创伤性情景。你会想起来的,因为这些年来它一直在你的无意识心理中受到精心呵护。”卡西莉太太前言不搭后语地咕哝了几句,然后眼泪夺眶而出,身体前后摇晃,忽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原来问题出在婚后不久,她第一次怀孕期间和丈夫的一场争吵。当丈夫用极其凶恶的话大肆辱骂她时,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卡西莉把手放到脸颊上,大声喊道:
“这就像是打在脸上的一记耳光!”
“是的,这就是打在脸上的一记耳光。”西格蒙德附和着说,“但只是象征性的。你把这个象征转化为身体的现实了。当时你很可能正好有一点牙疼,所以你就把那些辱骂集中到这个现存的疼痛上,然后把它发展成一种持续若干天的‘灼人的剧痛’。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可以借此对家里人和医生诉说你遭到丈夫辱骂的痛苦吗?其实,在你的意识心理中,你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把象征替换为现实,这是你的无意识搞出来的名堂。”
卡西莉醒了他们一起讨论了西格蒙德的逻辑推理。她睁大眼睛盯着医生。喃喃地说:
“你真是一个炼金术士。你把我的病症中的渣滓提取出来,把它们炼成了真理的黄金。”
没过几天,西格蒙德就遭到了每一个炼金术士都难以逃脱的厄运:那层镀金被磨掉了。病人又一次发作,这次是抽搐,无法吞咽食物,夜间被女巫所恐吓以至无法入睡。她垂头丧气地来到西格蒙德的诊室,一见他就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觉得我的生命就像被劈成了碎片一样。难道我不是个毫无价值的人吗?”然后,她情绪激动地大谈了一通她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女人。当西格蒙德试图寻找她的忧郁症的起因时,她诉说了几天来家里发生的一系列不愉快事件。但是一调查,他就了解到她家里实际上根本没有发生不愉快或者痛苦的事。经过对她的仔细诊治和观察,他看到了无意识的另一种表现:在病情发作的最初阶段,无意识会发出一种试探信号——在卡西莉太太的病例中,这种信号引起了焦虑、恐惧和自我嫌弃——事先提出预告:无意识的受害者将不得不偿还另一笔“记忆债务”。
此时,西格蒙德已经可以猜出卡西莉的病症的大致起因:一位严厉的祖母,渴望巩固家庭的财富和社会地位,把她许配给一个陌生人,强行促成了一桩有利可图的婚事。卡西莉的丈夫从来不喜欢她,她的天资和艺术才能使他感到害怕。几年前,当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世以后,他便停止了和妻子的性生活。从此卡西莉一直过着禁欲的生活,而丈夫的风流韵事却成了维也纳街谈巷议的话题。
西格蒙德的思绪回到了普芬道夫太太那里,她的丈夫是个没有性能力的人;还有埃米?冯?诺伊施塔特太太,从丈夫去世后她就没有体会到性爱的快乐。这些女人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是在本该正常而自然地要求性生活的情况下,被剥夺了性生活的机会,一连过了好几年禁欲的生活。这里存在一个普遍的真理,要是他能在实验室里对它进行测试、验证,那该有多好啊!
眼下他正好有这样一位病人。卡西莉由于长期不能吞咽食物,已经导致了厌食症。借助于催眠疗法,他已经打通了她的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通道。丈夫狠心毒辣的行径一桩接一桩从她嘴里吐露出来,而她对这种凌辱又一直无力抵御。她哭喊着:
“我不得不咽下这一切!噢,上帝,我不得不咽下这一切!”
西格蒙德解释说:“每当你的无意识推出这些记忆的时候,你的喉咙就会出现一种癔症的先兆而被紧紫锁住。在你的脑海深处就会有一个声音在说:‘我坚决不再咽下任何东西了。’卡西莉太太,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和你的牙齿神经痛是同样的象征吗?”
卡西莉醒来后,接受了这番推理,又开始吃东西了。约瑟夫?布洛伊尔向西格蒙德本人和马蒂亚斯一家赞扬了他的工作。接着,卡西莉又因为严重心脏病发作而倒在了病床上。把西格蒙德请去时已是后半夜了,他检査了她的心律,似乎一切正常。又花了不少时间,她才吐露了这次致病的经过,原来是丈夫指责她有欺骗行为。这时,西格蒙德明白了,她简直是“象征”的活教材。他继续追问,最后她终于说到了点子上,丈夫指责她的不良行为时,那些责难:
“……像刀子一样刺透了我的心!”
“卡西莉太太,这些都是精神上的创伤,而不是肉体的毛病。你只要回忆一下,把造成这种精神创伤的事件所发生的日期确定下来,就可以了结这场悲剧。”
卡西莉试着帮助自己,但是她的无意识的巧妙机制不断地引发出一些新的危机。在每次新的症状发作到高潮时,总有一个仆人或者一个惊慌失措的家属赶来请西格蒙德。她的下一个症状是右脚剧痛。“几年前我住在疗养院时,医生建议我到食堂去同我的病友见面。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恐惧的念头:要是我见到那些陌生人时不能用右脚迈出正确的步子①,那该怎么办?”
她最严重的症状是,两眼之间针刺一样的剧痛。发作时几乎使卡西莉陷于半失明状态。西格蒙德费了很长时间才治好她的局部遗忘症;那天在诊室里,她终于在沉睡中承认: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祖母走进屋来,用一种刺人的眼光盯着我,这眼光一直刺在我双腿之间,钻进了我的大脑。”
当他们后来谈论这件事时,他问道:
“她为什么要用那种刺人的眼光盯着你?”
“我不知道,可能她在怀疑我。”
“这事有多久了?”
“三十年了。”
“你认为祖母是在怀疑你,这说明当时有什么事使你感到内疚,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卡西莉沉默了一阵,然后喃喃低语道:“它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了。”“不,这是很重要的,因为过了三十年后,那件事仍旧留在你的记忆中,至今还在你的双眼之间扎着一根尖利的倒刺。”
“我很蠢,是吗,医生先生?现在还在为很久以前做的事受折磨。”
“不是蠢,是没有防御能力。你感到内疚的那件事压在你的心头,你没有办法摆脱它,直到现在也甩不掉。”
“那么你知道我年轻时的荒唐行径了,对吗,医生?”
“我想我是知道的。”
“你不觉得这种事太叫人说不出口吗?”
“不,因为手淫是非常普通的,不能与罪恶相提并论。它是不属于道德范围的一种本能行为。”
“既然我的婚姻始终是一场灾难,我会不会一直都在把它的失败归咎于自己呢——就在你所说的那个第二意识的深处,理由是我早年犯下的罪孽该受这种惩罚?”
“我亲爱的卡西莉太太,我总算看到你痊愈的希望了。你的精神神经症的病原的最后一环,就要由你自己来接上了。”
西格蒙德通宵伏案工作,记录了这一病例的所有事实材料。卡西莉太太帮助他撬开了无意识中另一扇被钉死了的门——象征。夏日的朝阳喷薄而出,仿佛是从大炮中射出来似的,燃烧着橘红色的火焰,西格蒙德站在窗口,阳光晃着他的双眼,使他朦胧欲睡。
“在那片光怪陆离的土地上,还有多少沟壑山丘呢?”他仿佛慢慢地、慢慢地在那片土地上踱着。“还要过多少年,我才能绘制出它表面的地形地貌,从而有资格自称为制图学家呢?这条遮掩着的道路,在我到达它的尽头之前,又究竟要通向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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